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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冷风呼啸。
大明浙江布政府司,温州府乐清县乡间。
一间虽然不大,但整洁干净的青瓦屋中,一个高大俊朗,但略显清瘦的青衫男子,抱著繈褓中的婴儿,在屋裏来回踱著步,哄著婴儿入睡。
旁边榻上,苍白消瘦、面带病容的女子斜倚床架,含笑看著丈夫与孩子,用温柔软糯的声音问道:
“孩儿已经满月了,身子也壮实得很,夫君想给他起个什麽名字?”
青衫男子看看怀中已沉睡的婴儿,又瞧瞧苍白憔悴的妻子,沉吟一阵,道:
“单名一个‘复’字,盼他娘亲早日康复,今后再也无病无灾,平安一生。”
男子內心深处,这名字,亦有“失而复得”的涵义。
他妻子陈道珺,自幼体弱多病,临产前几天,更是感染了风寒,临产当晚虚弱无力,生产不顺,还突发血崩。
这等严重状况,不仅专程从县城请来的,远近知名的老稳婆束手无策,就连一位恰好路过此地,据说出身“恒山派”,精通各种疑难杂症的游方女尼,也是无计可施——在这年代,对女子来说,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就算身体健康的女子,也有不小的机率死於难产。
更何况陈道珺是拖著病体生产?
眼看就要一尸两命,男子急得神情恍惚,几欲晕厥时,忽然看到一道青气从天而降,落入产房之中。
之后妻子的血崩奇跡般止住,虚弱的身体也莫明有了力气,很快就顺利诞下了胎儿。
当新生儿的哭声回荡在产房中时,男子浑身虚脱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叩首膜拜,感谢上天垂青,救了他妻儿一命。
不过,那“天降青气”的异像,似乎只有他一人看到。
产房中的稳婆对此一无所知,那位出身恒山派,游历四方,免费为人问诊治病,积累功德的女尼也没有看到,妻子同样没有看到。
男子庆幸之余,也將那异兆深藏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是个读书人,知道史书之中,都有哪些人降生之时,伴隨著“天降异兆”。
他孩儿出生时的异兆如果传扬开去,被官府得知,那他一家人的下场,可就难以预料了。
回想著孩儿出生时的异兆,男子心中,对此子既有担忧,又有些莫明的期许。
但也不敢为孩子取太重的名字,仅以一个“复”字,表达他对妻子的怜爱,以及“失而复得”的欣喜。
“单名一个复字麽?”
陈道珺神情微微一恍,也想起了生产当晚,自己那奇跡一般的复苏。
当时她本已经浑身冷冰,只觉正向著一道深不见底、昏暗无光的冰渊沉坠,什麽都听不到,什麽都感觉不到了。
可突然之间,一股奇异暖流莫明涌现,好似將她从地府带回人间一般,將她托离了那黑暗冰渊。
恢复清醒后,那可怕的血崩不仅当场止住,她虚弱无力的身体,还突然有了用不完的力气,连生产的疼痛都变得微不可觉,只几次深呼吸,便顺利诞下了孩儿。
生产之后这一个月,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可她能感觉到,自己自幼多病的身体,如今每过一天,都在变得更好,眼下的虚弱,似乎是沉屙尽去之后,自然的恢复过程。
想到这裏,她看向丈夫怀抱中的婴孩,脸上满是幸福慈爱的母性光辉:
“复儿……慕容复,好听的名字呢。”
慕容复。
没错,她的丈夫,复姓慕容,单名“泉”,其父母原是苏州人士,二十多年前,举家迁来乐清,慕容泉便在本地出生,与陈道珺乃是青梅竹马。
不过两家都很不幸。
四年前,小两口刚刚成亲不到一月,一场时疫突然来袭,两家长辈陆续染疫去世,如今两家加起来,竟也只剩下夫妻二人。
倘若陈道珺生产之时一尸两命,那只剩孤家寡人的慕容泉,怕是要当场疯掉。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陈道珺甚至隱隱觉得,隨著孩儿的诞生,隨著丈夫与自己各自的失而复得,他们这个小家庭的未来,必將越来越好……
因那天降异兆,慕容泉对慕容复,藏著些许奇异的期许。
可隨著慕容复一天天长大,慕容泉觉著,自己的某些期许,或许要落空了。
因为这孩子好像不太聪明。
两岁多才开始学说话,直到三周岁时,还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平时也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幼儿的活泼好动,若不打扰他,他甚至可以坐在小板凳上,看上一整天蚂蚁搬虫子。
孩子呆呆的模样,让慕容泉和陈道珺都有些担心。
好在孩子虽然呆了点,却非常听话,从不到处乱跑惹是非生,大人叫他帮忙做些事情,他也总能认真去做,虽然笨手笨脚地做得不够好,但那专注认真的模样,还是让慕容泉颇为欣慰。
还有一事,让慕容泉更是欣慰,自从了月子之后,妻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健,之后连续几年,竟连一场小病都再未生过。
这让慕容泉更相信那夜看到的“青气”。
倘若不是天意垂青,自幼体弱多病的妻子,又怎会在逃过一尸两命的鬼门关后,当真应了他给孩儿取名为“复”的期许,渐渐变得如此健康?
慕容复五岁那年,慕容泉开始教他读书。
两家都是耕读传家,慕容泉和他老泰山,都有著秀才功名。
当然,翁婿两个科举运气都不大好。
老泰山十几岁便考取秀才功名,之后直到染疫去世前,仍然是个老童生,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中举,光宗耀祖。
慕容泉也考过两次乡试,同样没能中举。
如今慕容泉以塾师为业,一边教蒙童读书,一边继续备战乡试。
家裏又有十几亩水田租给佃户,陈道珺也有一手精湛的织布手艺,家业在乡间倒也能算小康。
慕容泉自己要继续科举,同时也希望儿子能读书科举,所以五岁那年便亲自为他开蒙。
结果嘛,自然是一言难尽。
慕容复读书很认真,肯下苦功死记硬背,但记性和悟性,属实让人摇头。
教了儿子一年之后,慕容复不得不承认,以自己儿子这读书的天赋,怕是连童子试都过不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中。
读书不成倒也罢了,让慕容泉担忧的是,儿子似乎对武功很感兴趣。
刚开始,还只是爱看耍把式卖艺,每当有行走江湖的把式艺人来镇上卖艺,慕容复总会赶去围观,安安静静看到散场。
到他六岁时,更是首次向父亲提了个要求。
他想要一把木刀……
儿子虽然呆了点,但从小乖巧听话,从不提任何要求,慕容泉也便依了他,请木匠仿雁翎刀款式,打了把小木刀,还依著儿子的要求,造了刀鞘。
从得到这把小木刀起,慕容复就开始像模像样地自己练刀了。
每天都抱著小木刀,站在院子裏,对著空气拔刀、挥刀、收刀。
之后每年生日,慕容复的愿望,都是得到一把適应他身高、臂长的新木刀。
慕容泉也从未拒绝。
可这並不代表,他就讚同儿子练武。
如今这大明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武人算什麽?
就算能做到总兵大將,那也只是朝中阁老们的门下走狗。
所以慕容泉既不曾阻止儿子自己练刀,却也没有带他找武师拜师习武。
在慕容泉看来,武功也跟读书一样,得有名师教授,才能有所成就。
儿子成天对著空气拔刀挥刀,就练这一手,也练不出什麽名堂。
不过对於儿子的毅力,他倒是万分惊叹。
六岁开始,每天拔刀挥刀一千次。
之后每长一岁,增加一千次拔刀挥刀。
十岁之后,更是每天拔刀、挥刀一万次。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风雨无阻,从无一日间断。
这大毅力,令慕容泉惊叹感慨,心裏甚至隱隱有些后悔,於是在慕容复十岁那年,主动提议,带他去县城武馆,找一位武师拜师。
可慕容复却拒绝了,自称没人能做他武功老师。
小儿狂言,让慕容泉心中好笑,但也从善如流,没带他去县城武馆学艺,只尽可能地让儿子吃好点——家境只是小康,吃不起多少肉,但乐清临海,海产丰富又廉价,每天吃到鱼虾贝类还是可以保证的。家裏也养了鸡,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一回鸡蛋。
陈道珺也曾担心儿子自己瞎练,会不会把身体练坏,但慕容泉长期观察后,安慰妻子,儿子虽然呆呆的,但其实內秀著,看上去虽是瞎练,可却自有章法,不会出问题的。
好吧,慕容泉之所以这般开明,主要还是因为,那一夜的“天降青气”。
尽管儿子並不聪明,读书不成,可单凭这毅力,慕容泉就坚信,自家长子绝非凡俗,未来必有大成就。
没错,慕容复已经不是独子了。
在他八岁那年,母亲陈道珺又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取名慕容英、慕容芸,都是健康漂亮的小孩,还都非常聪明活泼,与慕容复截然不同。
虽两个小儿都比长子聪明,但慕容泉也好,陈道珺也罢,並未就此偏爱幼子幼女,对慕容复的关爱仍然一点不少,甚至对他更显偏爱。
毕竟,慕容复可是这个小家庭死而复生的见证者,亦是带来奇跡的麒麟儿。
……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
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
一位衣著朴素但干净整洁,面相似才十三四岁,但身量比同龄人高出一整头,皮肤白皙,五官如刻的俊朗少年,提著一口雁翎刀样式的带鞘木刀,向著镇外走去。
镇口玩耍的几个半大少年见了,纷纷叫道:
“慕容复,你又要去小树林裏练刀啦?”
“慕容复,你什麽时候能拿把真刀啊?木刀砍不死人的!”
“还给木刀配刀鞘……慕容复果然是个傻子吧?”
“哈哈,我叔叔在府城鏢局做鏢师,走南闯北知道很多,他可是告诉过我,真正厉害的武林高手都用剑。像五岳剑派呀,青城派呀,都是用剑的。还有很久以前,一位姓林的鏢行前辈,剑法天下无敌。用刀的高手呢,就一个都没有,都只是小嘍罗!冲在前头,死得最快的那种。”
“原来慕容复是想做冲在前头送死的小嘍罗!”
镇口满是快活的空气,提著木刀的慕容复,却仿佛没有听到半大少年们的嘲笑声一般,面无波澜,眼神平静地走出镇外,去了不远处的半山小树林。
在树林裏弯弯绕绕地前行一阵,来到一棵大树前,慕容复停下脚步,脱下外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只著一件对襟小褂,露出宽阔坚实的肩膀,与肌肉线条清晰流畅的手臂。
之后他背对大树,右脚踏前半步,左手按鞘,右手握把,拔刀、挥刀、收刀,再拔刀、挥刀、收刀……不断重复这一个动作。
他每一次拔刀、挥刀,都似用尽了全力,无锋的木刀破空时,竟发出凌厉的破空声。
尽管似已极力挥刀,可少年收刀的动作,並未因为刀势太尽而稍有迟滯。
每当斜向挥刀至尽头时,少年手腕轻轻一拧,那比钢刀更沉重的木刀,便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刀尖划过一道半弧,行云流水般顺势斜斩而下,之后收刀归鞘,动作无比精准,流畅丝滑。之后又是重复的拔刀挥刀……
就这样,从清晨至正午,少年一气不停地挥刀数千次,直练至浑身皮肤发红,挥汗如雨,头顶更不断冒出腾腾蒸气。
第六千次挥刀之后。
慕容复收刀归鞘,突然安静下来,左手按刀鞘,右手握刀柄,闭上双眼,似在静静感受著什麽。
忽然,少年猛拧腰,疾转身,同时握刀之手倏地一动,振臂间一道乌光乍起,带出一道疾劲淒厉的风啸声。
啪!
炸裂声中,血光迸溅,一颗烙铁似的蛇头,打著旋儿横飞出去,同时一截无头蛇身,跌落在少年脚畔,兀自挣扎抽搐,死而不僵。
却是方才那一刹,有一条毒蛇,自背后大树上落下,被他以木刀凌空斩首。
慕容复用木刀挑起毒蛇尸体,看著断颈处的伤口。
伤口呈炸裂状,並没有刀刃切削的平滑,但这也並不奇怪,他手上的武器,终究只是刃口圆钝的无锋木刀。
不过这种力度,若是砍在人的脖颈、太阳穴、后脑等要害……
少年低声自语:“木刀,也能砍死人的。”
这时,远处传来两个稚气童音:
“大哥,回家吃饭啦!”
“大哥,娘叫我们喊你回家吃饭!”
“听到了。”
慕容复应了一声,刀尖一抖,把蛇尸拋入灌木丛中,又捡起一块土疙瘩,抹去刀尖、刀刃上的血渍,再拿树叶擦拭一番,这才收刀归鞘,拿起外衣披上,向著来路走去。
前行十余丈,绕过几丛荆棘,就见前方小路上,两个梳著双丫髻,生得粉雕玉雕的小童,正手拉手站在道上,踮脚朝自己这边张望。
瞧见自己,两个看著才五六岁的小童,同时挥手招呼:
“大哥,我们在这裏!”
慕容复唇角微翘,浮出一抹笑意。
这两个小童,正是他的龙凤胎弟妹,慕容英,慕容芸。
慕容复大步过去,两个小家伙也蹦蹦跳跳迎来,慕容英抬手就去抢他手裏的木刀,被慕容复轻轻敲了一个暴栗,又揉了揉俩小家伙的脑门,说道:
“回去吧。”
把木刀往腰带上一插,一手一个,將俩小家伙轻松抱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大哥,什麽时候也给我做把小木刀呀。”
“等你满六岁,大哥就给你做一把。”
“我也要我也要!”
“好,也给芸儿做一把。”
“大哥,你为什麽要天天练刀呀!”
“练好本事,打坏人。”
“是打欺负我们的人吗?”
“嗯。谁敢欺负英儿芸儿、父亲母亲,大哥就打谁。”
“大哥也打倭寇吗?”
“嗯。倭寇若来,也打他们。”
“大哥能打贏倭寇吗?听说倭寇好凶的。”
“二哥笨蛋,大哥怎麽打不过倭寇?听说倭寇个子小小的,只比我们高一点点,大哥这麽高,力气这麽大,一巴掌就把小矮人打趴下啦!”
“可是,听说小矮人有真刀,还有枪……”
“哼,反正他们打不过大哥……”
一路和两个小家伙说说笑笑著回了家,直到进了自家院子裏,才將弟妹放下。
院裏已可闻到肉香,两个小家伙飞跑进屋,大叫著:“噢,吃肉嘍!”
慕容复跟著进去,对著饭桌前的妇人说道:“娘,我回来了。”
陈道珺回头看他一眼,柔声道:“又练得满头是汗,快去厨房裏打水擦洗一下,灶上给你烧了热水。”
“谢谢娘。”
慕容复道了声谢,向著后厨走去,刚走两步,就听见筷头敲打手背的轻响,却是慕容英嘴馋,趁著娘回头跟大哥说话,用手去抓肉,却被娘抓个现行,毫不客气地敲了一筷子。
瞧著小弟眥牙咧嘴,小妹羞羞脸兴灾乐祸的可爱模样,慕容复眼中又浮出一抹笑意,进厨房打水了。
今天饭桌上只有四个人。
父亲慕容泉月初就启程前去杭州府赶考了,生平第六次参加秋闈乡试,据他自称,这次很有把握中举。娘这些日子,每天晚上都会带著慕容复兄妹三人,给两家祖宗灵位上香,求祖宗保佑慕容泉高中。
慕容复却觉著,给祖宗上香不太靠谱。
因为自己外公,也就是慕容泉的岳丈,如今也在受著香火,老外公考了一辈子,却还是个落魄秀才,请他保佑父亲中举,属实拜错了菩萨。
但慕容复也没说什麽。
万一父亲今科真个中举了呢?
那以后就是举人老爷,光宗耀祖了。
吃饭时,母亲將大半的肉都夹给了慕容复,慕容英和慕容芸分剩下的,她自己只淘了点肉汤。
慕容复並未跟她客气,他知道这是客气不来的,母亲也好,父亲也罢,总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他,对他甚至比对聪明伶俐的弟弟妹妹更好。
父亲坚持科考,三十七岁了还跟著温州府的小年轻们一起赶考,也是想著考中举人,给慕容复创造更好的生活。
毕竟他慕容复除了练刀,这也不会,那也不行,將来好像连养活自己都有问题。
吃过饭,慕容复在院子裏陪弟弟妹妹玩了一会儿,消了消食,又打算去林子裏练刀。
现在他每天要拔刀挥刀一万两千次,今天才练了一半,还得再练一整个下午。
还没等他出门,突然隱约听到两记好像鞭炮声的脆响,接著镇口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喧囂,像是很多人在同时狂奔,依稀还听到有人在喊:
“是倭寇!倭寇来了!老天爷,天杀的倭寇怎麽来啦!”
跟著,便是一阵急促的铜锣声,镇上老更夫扯著破锣嗓子,撕心裂肺地大叫:
“倭寇来啦!老少爷们儿操家伙啊!闺女娘子躲起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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