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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历初年秋夜,风清月朗灯火摇曳,殿外宫女忙于烹茶备水,行人往来,影影绰绰,如鱼游于清泉之中,栩栩如生。
月照空明如水似绸,楼宇清影宛如锦绣加于绫罗之上。尽显婉约之美。茶香与焚香交织出一片宁静祥和,宛如画卷中景,美不胜收。瞧着倒是个夜游的好时候。
眼下已经过了亥时,御书房外还坐有六七位四十有余,身着朝服的老者。其中为首的是左相,他今日便是为沈太师徇私枉法一事前来。
“陛下应天受命不终岁,万不可被蒙蔽了耳目。”为保全自己忠臣的模样,左相跪在了台阶外一步处的地方。
跟在他身边的幕僚也是连忙附和,为表决心也跪在他身后,皆是摆出一副不处决沈抚酎就誓不罢休的模样。
自顾承钰继任来的一年,弹劾沈抚酎的帖子陆陆续续到过他的手中,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而今由着左相递交证据,一封封与太师有关的往来书信,无一不是写着“太师以权指使他们替他扣下朝廷的那些救济的银两,中饱私囊”,在大晋律法中私吞官银不是小罪。
“朕自有定夺,爱卿请回吧。”顾承钰的声音远远传来,兴许是同这群老家伙周旋一个时辰有余,听起来已然有些疲乏。
“陛下...”
“左相既如此忠心,不如自请去北蛮之地为陛下效力?”夜幕暗色处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人,上半身隐在暗处看不清样貌。只依稀见他倚在立柱边,抱臂像是个旁观者。
“沈太师说笑了,老臣这是提醒陛下莫要将恶人养在身旁,怕是会坏了根基。”殿外的左相丝毫没有罢休的架势,“恳请陛下为天下百姓着想,切不可一步错步步错。”
“依左相之言,抚酎倒是个恶人了。”沈抚酎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笑意。
“臣只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殿内静了一刻钟,就在左相打算以死为谏时。小太监领着诏书退了出来,并没有宣读,而是低声唤了句丞相大人。
那封关于沈抚酎被卸任并处以三日幽囚的诏书,在如愿以偿颇为高兴的几人手中传过一回,又由着小太监奉回顾承钰手里。
“但朕有个条件,今日之事不可外传,沈太师卸任之事也不得外传。朕乏了,众爱卿退下吧。”
在顾承钰的授意下,连带着侍奉在御书房的太监宫女也一应退下。趁着夜色匆匆赶来的沈抚酎这才与他见上一面,婆娑灯影,却映衬着沈抚酎的面容越是苍白,这大晋的太师竟是位女子。
“阿枳,你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瑾之似乎从来不过问我的想法。”沈枳没有办法证明假的是假的,若旁人有心她迟早是躲不过的,顾承钰口中的信与不信沈枳自然是明白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搪塞她了。
顾承钰似乎从来都不大相信她,从前是而今也是,改朝换代注定要经历朝政上不可避免的斗争,她孤立无援的陪着帝王走过一载春秋,想着若到留一个满朝忠良的时候,她也该歇歇了,不曾想竟也成了被牺牲掉的死棋。
“阿枳,你可怨我?”
“陛下圣明,臣女沈枳并无怨言。”不是沈抚酎,往后都不再是沈抚酎了。
三日幽囚期间的宫中倒是清静下来,可沈府却不太安宁,原只是沈府那位病弱的小姐旧疾复发了,后听说怕是命不久矣,呕了半盆子血出来,一夜里来来回回换了好些个大夫才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上京的秋雨落的不大,阴雨绵绵的下了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才见着晴。
子时一刻钟了,夜市人群熙熙攘攘,花灯无数似要照出一个不夜天。明日便是安庆王世子的盛宴,就连是路边的乞儿这几日都能去王府门口领些铜板和吃食。
安庆王府此次办的宴席甚是隆重,上京五年不见的规模。朝中能说的上话的为官者皆是递了请帖,沈府运势好,沈家嫡子和世子是同窗,加之大晋大兴观星,钦天监任职的沈老爷是也在其列,不过排的是末席。
外面热闹,沈府里也不遑多让。
尽管还有部分大户人家依旧还秉持着未出阁不得抛头露面的礼制。但这几年也渐渐地越来越少了,不时邻里几个也会摆摆家宴,聚在一起也算是亲近亲近。
前院搭了个戏台子,唱了两曲后,竟是请了个说书先生来。惊堂木一响,宴席间安静了不少。
“云卷云舒,生死之间,皆是定数,宿命难扭转。上回书我们说到那沈从沈太傅在南召外二十里惊觉不对,但打道回府已经来不及了...”
沈从,沈太傅,尽管早在太弘二十一年就传来他身死的消息,但晋国百姓对他的崇拜依旧没有消失。
每个想成为谋士名垂千古的大晋士子,踏上仕途前或多或少都拜过沈从,更有甚者为了沈太傅的一张墨宝开出过千金的价格。
除开谋策兵法之外,沈从在训诫后辈之上也是一骑绝尘的存在,他生平唯有两位徒儿,一位九五之尊,一位忠臣。
顾承钰虽然生性嗜杀,后宫空悬至今,想来也是个不懂情事的莽撞帝王。但在他的带领下,上京的繁荣丝毫不逊色前朝。对于顾承钰的手段,大多人都有些微词,毕竟太过严苛,但有这样一位帝王,没有一个人是不喜的。
说到沈抚酎也是个传奇,当年南召转危为安的那一场决战,沈抚酎成为了沈从横穿东岭的保证,相比半路才拜入师门的顾承钰,沈抚酎算得上是真正的亲传弟子。
据说真名不详,自幼跟在沈从身侧,随沈从单姓一个沈,抚酎二字还是先帝当时赐名的,朝中太师也是专门为沈抚酎而所封位同丞相的新官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抚酎谐音扶舟,先帝的意思不言于此。
但沈抚酎此人极为神秘,只有南召的几位朝中先辈,在先帝赐名时亲眼见过他,那之后沈抚酎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几乎无人再见过他。
就连太历年初上朝时都是特赐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特为他设立隔间,可从太历春时就已许久未曾听说过沈太师的消息了。
有人说沈抚酎中了毒早逝世了,也有人说沈抚酎心系天下云游四方去了,也有人说沈抚酎成为了大晋的观星师,每逢危机时才现身告知陛下一二天机。但更多人的倾向于第二种,毕竟上京太师一职只属沈抚酎。
上京对沈从和沈抚酎的传言比话本子还多,唯一能当真的也只有沈氏师徒皆写的一手好字和超群的谋略。
“有不少人说这沈太傅是天上的文曲仙君。但其实那沈太傅也有不为人知的私心。”说书先生故意拉长了话语,“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前院的动静很是热闹,沈枳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些许声响,从只言片语中也是猜到了讲的哪出戏,有关沈从的评书永远都是上京不过时的桥段,沈府的人更是格外的爱听。
沈从的过去沈枳并不清楚,但却是知道沈从的沈便是沈府的沈,而如今她的身份也是多得沈夫人早些年的照拂才成了个名正言顺的沈家小姐。
今日听到这出评书,倒也是应景,她少见的梦到了沈从,尽管被魇着的滋味并不好受,似梦非醒的混沌间连里衣都被汗湿了,旧疾复发后沈枳突然就想明白了,如今这身份朝中也是容不得她操心了,也容不下她了,若是能找到沈从的下落也算是留了念想。
沈枳觉短,夜里睡不着时往往习惯在屋舍临水的茶室,泡点茶喝喝,看些典籍消磨消磨时间。书卷中的墨香似乎总带着安稳心神的效果,偶尔看看总能沉下心来,这样独坐到天明也不算无趣。
茶室不远,依着主卧的布局建在一侧,室内还通了一扇小门,去向外间。沈枳不喜四四方方困住连点风都吹不进来的拘束,茶室撤掉了窗通体改成了外推的门,还建了个小露台,露台下是个小池。流水鸣风,再奉上一盏茶倒是个会享受的主。
推开小门的时候,茶室内却早就点上了灯,身形颀长的男子坐在茶案一侧,手侧的暖壶正将水煮的滚烫,指尖不耐烦却带着节奏的敲打着桌面,他身着一身黑衣,花纹皆是用上好丝线混着金丝,衬的人更为尊贵,那双标准的丹凤眼映照着烛火似乎还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今夜的宫里也不见得有多太平。
钦天监的人往御书房来来去去了几趟,说是在这大乱之中寻到了一丝破解之法。大晋星象之学约莫沿袭了百来年,大晋的太师通过夜观星象求得了大晋的一线生机,先祖也曾由预示梦将大晋转危为安。
太历初年星象已然大乱,可如今的大晋分明是海晏河清。顾承钰早在心中生了些别的想法,想来一年半载的也落不下,也是郁闷着。
沈枳对于顾承钰的出现也并不惊讶,站在顾承钰三步之外端端正正的行了个跪拜礼。顾承钰起身去扶,沈枳趁着这空当已经起身,朝着顾承钰客套的颔首。
“陛下若有事,传唤臣女便是,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沈枳落座在他对面,熟练从暗格里取出茶叶泡上。
“昨日上京庙会失火,我来看看你。”一年一次的庙会,上京少有的盛会,上京人人都会去凑凑热闹,昨日不知怎么回事,起了一场天火,幸亏官府的人来的快,才减少了损伤。
“陛下是不是记岔了,我从不喜欢去庙会。”刚泡好的茶,带着清香,沈枳用茶盖拂去茶叶,饮了一口,茶叶的回甘也是极为醇厚,回绝的话说起来风轻云淡。怕顾承钰说她不近人情还补了句沈家老爷去救济的时候添了银两。
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分别才不足一月竟如此天差地别。不是这样的,顾承钰心下说着,他一时言说不清楚想法,稳坐太师席的沈抚酎和如今病的快死的沈枳早就割裂开了,他都快认不出了。
“那我便直说了,皇叔的独子今日才回京,明日会宴请百官,中秋后会南行游学,我希望,”顾承钰顿了一下,直勾勾的看着沈枳,“也恳请你可以与承彻同行。”
沈枳不说但顾承钰知道,沈枳心有芥蒂一直都在怨他。以此解开沈枳的心结,毕竟也算是对得起长辈的托付。
承着皇恩入仕的孤女,在班师回京的途中落下一身病痛,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醒来,先师不见下落,师伯被顾承钰射杀的死讯,占据了她的脑海,偏生知情人都骗着她。
顾承钰无法给沈枳一个完整的交代,只能哄骗着说是意外坠崖,但沈枳自然也是查到了一些痕迹,尽管事出有因,但依旧成了沈枳的心结。
所有的真相都像是蒙上一层布帛瞒着她,皇恩如同枷锁一样锁着她,令她撑着病体却被朝堂的众人设计排除在外,如今她大病一场险逝去才饶过她。
当年的事情还存疑如今又生了新的间隙,她也不想驳顾承钰的面子,自幼成长的恩情不可能轻易抹掉,先帝将她作为棋子,顾承钰也是,她早已经不想分辨,孤立无援的滋味太过透骨,只是她太疲惫了。
“我?”沈枳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连少有情绪表达的脸上都开始有些疑惑,“殿下搞错了吧,臣女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怎么能担当起保护世子的责任。”
明明又说着自己不问世事,却又能搬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陛下口口声声叫我随行世子,却至始至终都不打算向我坦白甚至透露过一丝一毫的消息。”
顾承钰噤声,他确实瞒了沈枳太多事情,十年都快数不清了。
“我不是刻意瞒你的,顾承彻确实是皇叔的血脉,不过是一直养在外面。承彻出生,找人观过星象,说承彻年幼怕是不能养在身边,于是皇叔才送到贺将军那里养着,为了避谶,一直没告诉过旁人,我也是才知晓。”帝王软了语气。
“既然如此,陛下想必选位武将随行更为稳妥,我说不定托陛下的福,还能多活两年,享享福过些好日子。”沈府的偏院是个僻静养病的好地方,何况强弩之末的沈枳本就经不起颠簸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故人相见不相识,她不该这样活一辈子的,画地为牢衔着自己的羽翼在金丝笼中当个不听风雨的鸟雀。远处隐隐约约能听到打更人敲打的声响,丑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
“时候不早了,陛下请回吧。”顾承钰也是知道心急不得,他走错了一步需要慢慢找回来,依着沈枳的逐客令匆匆离去了。
风声随稚鸟挥空发出淡淡的韵律声,信鸽从窗外准确无误飞进了隔间里的鸟笼中。看那脚上系着的小竹筒是从南召来的信。
沈枳伸出手,那信鸽也不躲,就着她的指节就站在那上面,沈枳娴熟取下竹筒,松手时那鸟便也是有眼力见地回了笼。
一指来宽的纸上笔墨横姿地写道:南召有变,初三之日,偶遇已故之人,孙死有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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