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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翌朝桓宗二十五年冬,狂风呼啸,黄沙漫天,天边残阳如血,和皇宫中冲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势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燃尽。
街上来往见不到一个百姓,只有密集而杂乱的马蹄声朝皇宫的方向踏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心怀忐忑的等待天家大事尘埃落定。
这天眼看要变了!
御书房门前,原本被岁月侵蚀成暗青色的石阶正被源源不绝的鲜血染成暗红。
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沈望遥喉间,青色的天蚕丝衣料已有多处破损,颊边垂落了几缕从玉冠中散落的乌发,形容狼狈但难掩其清丽的容颜。
三皇子萧晟敏握着匕首的手正因心中大事将成而激动得颤抖,不小心划破了沈望遥白皙细腻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
鲜血一瞬间给了萧晟敏更大的刺激,他狂傲的睨着眼前马上就要束手就缚的青年,“七皇弟,我劝你把长枪放下,否则你这皇子妃少不得要受罪。”
与他们对峙的,正是大翌的七皇子萧晟景。
此时萧晟景墨染的眼眸骤然紧缩,看向自己三皇兄萧晟敏的眼睛像是淬了毒。
“我警告你,你别碰他!”朗眉星目的男人紧紧咬着牙,因为高度紧张,脖颈间隐隐有青筋鼓胀。
看着沈望遥颈边染血的匕首,眼仁也逐渐被染上薄红。
“都是自己连累了他!若不是自己一时贪心,想将这人短暂地留在身边一时半刻,沈望遥也不会被这些豺狼盯上。”萧晟景心中发狠,愈发悔恨难当。
虽然知道,只要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征北大军的铁蹄就会踏过东直门。萧晟敏这些私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一战之力。
只可惜萧晟敏偏偏聪明了这一次,拿住了自己唯一的软肋——沈望遥……
“说好替自己治好腿就放他游医天下的,自己这算是食言了吧?”萧晟景苦笑,十多年前就是年仅五岁的沈望遥替自己挡下毒鞭,现在又是自己害他身陷险境。
“阿遥怕是恨极了自己……”
萧晟景一直知道,沈望遥根本就对京都中这些蝇营狗苟不感兴趣,他只想走遍天下,不断磨练自己的医术,救助更多病人。可却因为自己,被绑在京中整整三年。
萧晟景紧紧盯着沈望遥有些狼狈的面容,像一头囿于笼中的野兽。他想说什么,话语却全部哽在喉间。
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咬着牙,萧晟景脸侧的肌肉紧绷着,紧握簪缨雁翎长枪的手却在缓缓松开。
萧晟景知道,若是自己此刻放下武器,唯有身死一途。可让他眼睁睁看着沈望遥受到伤害,更是比杀了自己还难受。
萧晟景刚刚搏杀进宫的时候,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有一掌余长,皮肉绽开,现在正不断流出鲜血,沿着乌黑的枪杆滴落在地上。
“别……”沈望遥声音因久未喝水而无比沙哑。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喝了那杯继母亲手递给自己的茶,就一连昏迷了好几天。再醒来便成了要挟萧晟景的人质。
而眼前这个本应该和自己银货两讫、分道扬镳的人,却因为自己,被逼入绝境。
看着远处不断倒下的军士,沈望遥眼神迷惑。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萧晟景不过是公平交易,自己给他治腿,他容许自己给继妹替婚。
即使先前几年的朝夕相处,两人逐渐默契,互相欣赏,成了无所不谈的好友。但沈望遥绝不会认为自己在萧晟景心中的分量胜过这大翌江山和萧晟景自己的命。
但是,萧晟景偏偏真的赶来救了他,现在还要放下手中视若性命的长枪。
怎么值得?怎么值得!
沈望遥知道萧晟景为了现在这一刻筹谋隐忍了多少年,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怎么能因为自己误信小人,就功亏一篑呢?
虽然心中还有不解,但常年习医的自己,怎么会毫无手段,任人拿捏?先前不过是吃了太过信任自己那“好继母”的亏……
沈望遥纤薄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扬,旋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轻启双唇,对着萧晟景比了三个字的口型:“杀了他”,随即骤然发力咬破了自己牙根下隐藏的毒囊。
世间少有的剧毒瞬间溶进沈望遥的血脉,一丝黑红色的血线从他嘴角溢出,原本洁白如雪的容颜带上了一丝妖艳,仿佛冬雪中绽放的一抹红梅。而这株红梅,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失了手中的钳制,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三皇子萧晟敏,一时间慌了神。
自己豢养这万余私兵怎么能抵抗得住久经沙场的征北军将士?他能把萧晟景逼到这一步,不过就是仗着手中捏着沈望遥的性命。
感受到手掌下迅速消散的体温,萧晟敏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他是真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青年,竟还藏了如此狠绝的手段。
“不!”看着沈望遥迅速灰败的脸色,萧晟景喉间发出困兽般的怒吼。
原本松开雁翎长枪的右手骤然收紧,勃发的肌肉瞬间发力,枪尖无比精准的贯穿了萧晟敏的左眼。
萧晟敏这养尊处优的娇贵身板怎么躲得开日夜锻炼、苦耕不辍的萧晟景用尽全力的一击。
“啊……”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钳制沈望遥的手臂脱了力。
萧晟景不顾身上因为用力,撕裂得更严重的伤口,几步上前紧紧抱住沈望遥已经带上凉意的身体。
心中的悔恨、自责瞬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侵吞了萧晟景所有的理智。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早在沈望遥主动找上他,要给他治腿,要嫁于他为妻之时,自己就应该狠狠地拒绝他。让他离自己越远越好,只要和自己在一起,阿遥只有吃不尽的苦头,受不完的伤害。
可萧晟景还是贪心,母妃去世后,沈望遥是第一个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人。他就像自己人生中唯一的那一束微光,就那般直挺挺地照进自己早就被染得黢黑的心间。
要让他亲手关上窗,将这抹唯一的光亮拒之在外,萧晟景实在做不到。
可是,可是他现在真的后悔了!
早知道他短暂的贪婪会害沈望遥至此,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阿遥当时的请求。
从来都心思缜密,未雨绸缪的萧晟景第一次感受到后悔的滋味,这份后悔却锥心蚀骨,令他肝肠寸断。
萧晟景紧紧抱着沈望遥渐冷的身体,慌乱地想要擦去他唇边的血迹,仿佛只要血迹擦干净了,沈望遥就会重新醒来一样。
“不……,阿遥!阿遥!求你,求你!不要抛下我!不要死!”萧晟景双手无措地在沈望遥脸上划过,不小心带起他原本散在颊边的乌发,露出眼角一条长约一指的疤痕。
其实十多年过去,这疤痕已经淡了很多。只是因为沈望遥皮肤实在细嫩白净,才衬得伤疤有些明显。
但就是这么一指淡痕却深深地刺痛了萧晟景的眼睛,仿佛当时心里和他一同留下的伤痕也泛起丝丝拉拉的疼痛。
十多年前一样,若不是为了护住自己,阿遥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带着这丑陋狰狞的疤痕生活。当时,只要那人贩的鞭子收慢一点,阿遥的眼睛怕都要没了。
停下在沈望遥莹白如玉的脸颊上胡乱擦拭的动作,萧晟景努力控制着自己震颤的手,轻轻抚上沈望遥的眼角。
“对不起,阿遥,对不起……”
萧晟景只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他再也听到不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再也感受不到狂风吹打在脸上的钝痛,只能囿于心中无限的慌乱。
不再克制自己,萧晟景缓缓伏下身,珍而重之的在沈望遥眼尾的伤痕处轻轻一吻,良久没有起身。
一滴滚烫的热泪直直从他眼底滴落,染湿了沈望遥有些纷乱的鬓角。
而以灵魂状态漂浮在上空的沈望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
刚刚,沈望遥只感觉很冷很冷,又很痛很痛。仿佛全身被打碎一遍又重塑一般。然后灵魂被空气中巨大拉力拉扯着向上,又盘旋着没有消散。
沈望遥看着萧晟景的动作,心中酸涩。他竟是不知,萧晟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
可自己并不觉得讨厌。
或许是三年来的朝夕相处,让沈望遥真正了解了这人,并不像皇帝大臣所认为那般懦弱,也不像寻常百姓谈论那般阴鸷暴戾。他胸怀天下,又志气高远,品行坚韧,又足智多谋。
能被这样一个人如此珍视、喜欢,沈望遥只觉荣幸,甚至心底有些难掩的雀跃。
若有一天能让萧晟景得登大位,这大翌天上压在百姓身上的滚滚阴霾,应该很快就能消散吧……
沈望遥伸出手,想将他扶起来,却只能看着自己毫无阻滞穿过萧晟景臂弯的手苦笑。
“是了,我已经死了。”
可明明没被碰到的萧晟景却像被骤然惊醒了一般,突然抬起头来。
“阿遥!我带你去医仙谷,老谷主肯定能把你救回来,你等等我,我马上带你去!”
嘴上说着,萧晟景就要不顾沈望遥已然停止的呼吸,抱着他的尸身,想要站起来。
可因为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踉跄一步,又跌跌撞撞的向地上倒去。
眼看沈望遥就要被自己压在身下,萧晟景生生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将自己垫在沈望遥身下。却因压到背后的伤口,忍不住闷哼出声。
看着下方仍紧紧抱着自己尸身的萧晟景,沈望遥一直执着于医术的心罕见地出现了动摇。
他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那么早就离开京都?明明知道萧晟景的腿还没恢复完全,明明知道萧晟敏、萧晟灼马山就会有动作,明明知道萧晟景希望自己留在他身边……
可是偏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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