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tart-
桑枝再次见到藤萝是在仲春,那时桃花开得绚烂,大地笼罩在春意盎然中。
唯独藤萝伤痕累累面色惨白地被抬到了桑氏医馆,如同一个弃孤般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她焦急地伸出手阻拦小厮将没有呼吸的藤萝抬走,她是大夫,或许还能把她救回来呢。
可当她的双手刚触碰到藤萝的手臂时,藤萝手臂的肉却如煮得软烂的牛肉般大块掉落,而这双手臂也因被沸水煮过不见血迹,皑皑白骨露出,只在瞬间刺痛了桑枝。
小厮有些不忍地叹息“听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死得这么惨连个安葬的人都没有。”
小厮是桑枝的学徒,今日正好上山采药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藤萝,虽然他知道此女子救活机会渺茫,但出于医者救死扶伤的本能,他还是叫来了诸多村民,千辛万苦地将她抬到了医馆。可还是难逃一死。
“像这种无人认领的尸体啊,最终都是草席一裹,抛尸荒野被野兽吃得骨头都不剩,唉。”
坐于轮椅的桑枝闻言,双眸闪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但她也只是缓慢启齿。“待会我给你些银钱,你去阿婆家买副好点的棺材,挑一套寿衣,寿衣要白色的。”
“好啊。”学徒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块泛着光泽的玉佩。“这是从那女子身上掉落的玉佩,要不也随她一起安葬了?”小厮朝桑枝递出玉佩,可刚递出却疑惑的挠了挠头。
“桑桑师父,我怎么觉得这块玉佩和你佩戴的那块玉佩这么像呢?”
桑枝静默无言地接过学徒递来地玉佩,转过身无力垂下眼眸,泪花刹时从眼眶落下,滴在晶莹剔透的玉佩上。
拥挤的医馆中,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藤萝的死状,毕竟死法太过诡异,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是死于凶杀。
远处一中年男人正走向喧闹的医馆,在他腰间还别着一把刀。那刀柄上,清清楚楚的刻印着“五道口”三字。五道口乃春闺的衙门,而这位腰间别刀的男人,便是五道口仵作,桑尧。
也是桑枝的阿爹。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远离!”人群顷刻散去,刹时喧闹的医馆便只剩下寂静,桑尧轻声叹息。
“桑桑,人死不能复生。”
她当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只是这个死去的人是藤萝啊。
“阿爹,我想同您一起查找真凶,我要找到真凶。”
“不行!”桑尧双目灼灼地望着桑枝,语气透着不可违逆的气势。“从现在起,你立马随劳婶回潞城!所有与此案件相关的人和事,你都不得探听!”
劳婶立即会意上前推动着桑枝的雕花木质轮椅,动作娴熟,宛若行云流水。
想来也是应当。
三年前的那场事故,让桑枝失去了双腿和记忆,同时也被毁掉了容颜。三年的时光,桑枝依靠着轮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劳婶便是这三年照顾她起居之人。
虽然她也曾问过阿爹桑尧,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但每当这时,她总能在桑尧脸上看到悲痛,而后便是他沉重的叹息。
“桑儿,既然天意让你忘却了一切,那我们便开始新的生活罢。”
桑枝也听从了桑尧的话,开启了她平静的生活,她经营医馆救死扶伤,依靠开朗乐观的性格和处事不惊的平静,成为方圆百里大家最信任的大夫。
如今三年时间已经过去,她的生活归于平静。
直到藤萝惨死,打破了属于她的平静。
窗外正下着窸窸窣窣的大雨,桑枝坐于轮椅语气平静没有波澜道:“阿爹为何不让我调查真凶,是因为杀害藤萝的凶手,也是三年前把我害成这样的人吗?”
“住嘴!”桑尧打断了桑枝的话语。
“阿爹为何不让我说?”桑枝抬起擒满泪花的双眸,满是坚决“三年前那桩连环凶杀案,我是唯一的幸存者!真凶至今下落不明,你不让我追查真凶,是因为怕真凶伤害我。但如今真凶重现了,并且杀了藤萝…”
“够了!”时至今日,三年前那桩连环凶杀案对死者死状的描述,无一不在冲击着桑尧的内心:骨断,淤青,蒸煮,虐打……
凶手享受重物砸在身体肢体上会发出的骨断声,享受受害人的哀嚎。那些痛苦的惨叫,能够让他获得愉悦。在他手上的猎物,没有一个能够逃生。
而唯一的例外,便是三年前虎口脱险唯一的幸存者——桑枝。
所以,与其说三年前凶杀案再次上演会让日后的春闺陷入危险。
倒不如说,当年唯一的幸存者。
更危险。
三年了,他这个当爹的都无法释怀,更何况她的桑儿。
“阿爹,你知为何今日藤萝会惨死吗?”桑枝望着窗外的细雨,眼眶泛起光,一瞬竟分不清是窗外的光,还是眼中的泪。
“三年前那桩凶杀案,让我失去双腿,脸庞也被毁得面目全非,这些年我吃了无数药,早已不是以前的模样。”
桑枝颤抖地举起手中的玉佩,那是从藤萝腰间滑落的玉佩。“但我刚满十八岁时你送我的玉佩,却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凭证。
桑枝声音颤抖哽咽。“若不是这块玉佩,死的人……本该是我!”
桑尧布满皱纹的眼底晕染开一丝动容,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叹息。
“桑儿,阿爹答应你,定会找到凶手,那怕拼了这条老命。”
“至于我的桑儿,既已忘却了三年前的种种,那便让它都过去了罢!”
而后,桑尧脱下厚重的外袍递给了劳婶,眼神又示意了背对坐在轮椅上的桑枝,劳婶立即会意,袍子披在了桑枝的身上。
桑枝没有反抗,只是静默不语地将一把弓箭背到了身上。
马车在劳婶的扬鞭抽动下,很快便消匿于桑氏医馆。
马车上桑枝始终一言不发,在她身旁放着一个卷宗,那份卷宗记载的便是那桩凶杀案的所有细节。
她曾经答应过爹爹,她不会再询问往日的种种。
只是这一次,她恐怕要食言了。
她抬眸看着身旁的弓箭,那是藤萝送给她的,亦是她如今与死去的藤萝唯一的联系。
三年来,她躲在阿爹和藤萝的庇护下无忧成长!但是这一次,她不能在躲了!因为她不知道继续躲下去,凶手下一个杀害的人,会不会是她的阿爹。
颠簸的马车内,卷宗缓缓展开,三年前那桩桑枝从未触碰过的往事顷刻袭来。
三年前那桩连环凶手案,受害时间为暮冬,受害的两名女子分别是夙愿,还有浣儿,都是十八岁,死状和藤萝一样。
还有一名男子,他的死状与她们几乎一样,只是胸口多了一把匕首,死者名为冗英,十九岁。
冗英?
桑枝垂下了眼眸,看不清她的神情到底是喜亦或悲。天空在这时下起了细雨,桑枝抬眸,水汪汪的双眸更加悲悯,一瞬回忆如同潮水。
冗英。
桑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画卷:那是大雪纷飞的暮冬,桑枝刚从那场事故中醒来。失去双腿和记忆的她,正在卧榻苦苦挣扎入睡之际,随后她重生来到了她的笄岁。
初来时,她也难以置信,直到所有的信息全都对上,她依旧是桑枝,阿爹也是桑尧。
只是她的年岁从十八岁变成了十五岁,她才确切地知道,她重生了。
而冗英,是她重生遇见的第一个人。
那时大雪纷飞,冗英匍匐而倒于雪地中,一席白衣飘飘,黑发在风中凌乱,姣好的侧脸仿若星辰闪耀。如红玫瑰般妖艳鲜红的血,透过少年白色的长袍渗入白茫茫的雪地,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
要么冻死,要么失血过多而亡。
在这的寒冷冬季雪地中,除了这两个选择,冗英别无他选。
就在冗英奄奄一息间,遇见了撑着油纸伞靠近的桑枝,一双温暖的手像希望般朝已全身是伤的冗英伸过去。
“你没事吧?”桑枝撑着伞走向浑身是血的冗英,将他收留于桑府,予他保暖的衣袍,供他吃食,为他疗伤。
当冗英身姿如松立于原地,抬眸露出眼角那颗美人痣时,桑枝才诧异发现,她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受伤少年,竟是个身段修长又容颜俊俏的美男子。
后来,他们陪伴着彼此度过了数月时光,也正是那段时光,让桑枝慢慢适应了笄岁的身躯。
桑枝本以为,她从此便会在她笄岁中开启新的人生,却不曾想一次偶然中,她回到了她的十八岁。
刚回来时,她也尝试着跟爹爹讲诉过她这一次的奇遇,但很显然,爹爹只当作笑谈。
而后,她再未诉说过此次奇怪的际遇,又或者,她只当这是一个梦,并非真实发生过。
可当她在卷宗上看到冗英的名字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阿爹说重生只是她一个虚梦,不过是害怕她找寻冗英的下落,探寻三年前那场事故的真相。
因为将她害成残废和杀害冗英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所以,重生并非虚梦,冗英真的存在。
只是她再次与他相见时,却是已生死相隔。
桑枝抬眸满是悲伤地望着漫天的细雨。劳婶,潞城路途遥远,我想下车散散心。”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但语调中却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我也下车为桑桑买点吃食。”劳婶搀扶着桑枝坐上轮椅,为她撑开了油纸伞,而后,便匆匆赶往了买吃食的路途。
雨后的竹林,风景甚是优美。
桑枝手持油纸伞安静地眺望远方,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卷宗。不过短短一日,两个重要的人在她生命中消失,心底的念头在此刻入毒蛇缠绕般,生根发芽。
她要找到凶手!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这时,轮椅不受控制向前驶去,随着轮椅传来的失重感,桑枝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接着她便在混沌于黑暗中,陷入了没有意识的空白中。
桑枝…
你醒醒……
清脆的少年声音伴着四周空洞逐渐清晰,桑枝感觉身处孤海就快要沉没时,却被少年的手紧紧拽住。
终于,桑枝恢复了意识,猛地睁开了双眼。
桑枝看见了白衣少年正低头地望着她,少年的乌发用丝绸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他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丝绸带随风交织在一起飞舞,显得颇为轻盈,少年的意气风发如同蓬勃的生命力般向她袭来。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眼角那颗美人痣处,一瞬往事袭来,恍若隔世,她又再次忆起了初次重生时,她在雪地中初见的俊俏少年郎。
桑枝费力起身,虽感知双腿传来的不适感,但事实就是,她奇迹般地站起来了!
这种感觉又让她忆起了初次重生时,她也是如同现在这般,睁眼便置身于陌生的环境中,而后她便重生来到了她的笄岁。
又重生了!?
桑枝望着眼前生动的冗英,已不是卷宗里描述的那个死者,满眼含泪满是难以置信。“你是,冗英?”
……
冗英身姿如松立在原地,眉头蹙起似是对这问题产生困惑。“怎么?未婚夫都不认识了?”
-content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