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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四年的晚秋,囚车轰隆隆驶过上庸城的街道。
风烛残年的旗幡挂在古店廊檐下飘曳揽客。
陈良玉危坐于木笼一侧,厚重的枷锁利落地套上脖颈,手脚拖着镣铐。
须臾经年,她为大凜退强敌,剿乱匪,复失地,伐戎狄,扶新帝登基。更与长公主谢文希一同运筹谋划多年,送天下女子入学堂。
戎马半生,一朝青史留名。
到头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从凜朝女战神到阶下囚,说来可笑。
那座坐落于庸都笙乐坊的古铜紫建筑渐渐在视野中只剩一个屋顶。
——倚风阁
上庸城最有名的妓坊,直属当朝皇室。馔玉饮珠,奢华糜烂,花销贵得惊人,一曲千金乃是常事,喝盏茶也是要百余两银子的。
皮子是风月场,实为大凜皇室幕后操控,搜集朝廷相关机密。
其间藏着专门惩治党争落败者的暗狱。
这个稀松平常的午后,倚风阁门前来了一位怪人,满身污垢,鞋子衣衫都破烂不堪,头发结成了块。
一身异味,臭气熏天。
龟公捂着鼻子把她拦在门外,让她赶紧滚。
这人也不说话,走到不远处折了一根树杈又回来了,抬手间十几个护卫已经血溅当场。
花台上歌舞声乐忽止,被人群四处逃窜的尖叫声取代。
陈良玉拿着那根沾满了血的树杈抵着老鸨脖子,“长公主在哪儿?”
老鸨扑了浓厚的脂粉,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哆嗦着,眼神儿不住地往侧窗瞟,一个人形影子飞快地从窗纸上掠过,“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公主……”
话没说完树杈已经穿喉而过。
老鸨张大了嘴,来不及发出一丁点声音血便喷溅而出,倒在地上不动了。
陈良玉再次举起滴血的枯枝指向离她最近的一位黄衣女子,耐着最后的性子重复道:“长公主在哪儿?”
脏污盖不住五官的明艳,不消多看,便知那张脸洗干净定是一位美人儿。
禁军赶来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守株待兔一般。
被禁军拖入死牢的那刻,她最后望了眼天光。
庸都云雨初霁后的景不曾变过样,被云层遮挡的天空仿佛裂开了一个大洞,金光从洞口洒下来,笼着额发映出绒绒的光。
而天光的尽头,黑云正以摧城之势压来。
***
陈良玉与谢文希初见那年,是宣元十六年,正秋。
北境兵马大元帅——宣平侯陈远清击退北雍,率军回朝当日,太子一手带大的皇妹江宁公主谢文希在庸都失去踪迹,东宫命禁军在民间隐秘搜寻。
夜色将晚,宵禁的闭门鼓擂响,一座城的喧嚣渐渐落音,悄没声儿落于庭院。
庸都的街巷如同被噤了声般安静。
“驾!”
马蹄声如空谷足音,由远及近急促纷沓。棕红的战马驮着的少女驱马疾行,她要赶在亥时宵禁前出城。
一队人马银装轻甲紧跟其后,霎起的风掠过耳畔,扬起她的发丝,漏出一张五官深邃又略带青葱稚拙的脸。
红鬃烈马脚力强劲,不一会儿她便拉开了与后面人的途程。她偏头留意身后,眼梢不经意瞄过一深巷,顿生警惕。
马缰向后一扯,“吁~”
天色愈发暗,看不真切,攒眉又看,身后人马已奔至身侧。
“瞧什么呢?”景明朝她盯的地方望了眼。
陈良玉扬起马鞭指了指,“那里,方才闪过去几个人影,像是北雍的人,扛着捆儿什么东西。”
似是麻袋,又似是人形。
几个人影只是一闪而过,也足够她断定个八九不离十。倒不是她独具慧眼,实在是北雍人走路姿态极具特色,她不止一次诽讥过北雍的兵坐卧不动还是个人样,但凡走两步,就跟深山老林里的熊怪成精了似的。
景明再看,只一条狭长混黑的幽巷,哪里有人?
“北雍的降书才递来多久,这会儿他们可不敢来庸都造次。”
陈良玉抬头望星引,又环视四周,记下大致方位,问景明道:“景明,这里是什么地方?如此荒颓。”
她初回庸都,路况生疏,没想到繁华热闹的都城也有如此衰败的角落。
景明道:“此处多是大灾之年征用的民宅,临时作为避难之所。灾年人死顾不上好好安葬,尸骨草席一卷随便挖个坑填埋了,生了几场疫病,原来的住户慢慢地就都迁走了,便一直废弃着,如今只有几群乞丐窝守安置。这样的地方庸都有好几处,没什么稀奇的。”
陈良玉心中怔忡,正要下马探个究竟,领口一紧,被景明一把大手拎鸡崽子似的勒着喉咙提了回来,差点享年十六岁。
“小姐,侯爷久不还朝,如今功高,正是被人盯着寻错处的时候,陛下召见万不可怠慢!”景明催促着,“我们得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行至城北已是戌时末刻,北城门却全然没有要关闭的意思。城门上悬挂着的石匾额篆刻着‘庸都’两个墨笔恢宏大字,石匾下守卫动乱,竟比白日里多陈了许多兵。
景明向城门看守出示了令节,守卫上下打量了几眼,便躬身掬笑放了行。
陈良玉与景明二人至北郊大营时洗尘宴已酒过三巡,宣元帝正与陈远清交耳攀谈。
见礼后,宣元帝仔细端量她,一袭墨蓝色长袍,简单束装结发,除却左肩上的鹰头甲与袖口一圈素银护腕全身再无其他配饰。
打量了半晌,宣元帝似乎很是满意,开怀大笑,“良玉不琢,美自天成。朕记得赐“良玉”二字于她是宣元二年。年不及十六,便有如此魄力,三千残部扭转乾坤,胜我大凜多少儿郎,可嘉,可叹!”
两个月前的大澟北境,北雍发兵肃州定北城。连日血战,终于耗尽了城中守军的辎重粮草储备,重伤兵马大元帅陈远清。
得胜在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陈远清的小女儿陈良玉崭露锋芒,取了帅印带领残部弃城诱敌,在祁连道马蹄谷利用山坡的滚石火攻。那天大风,浓烟铺天盖地,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肉被烧煳的味道。
雍军发觉中了埋伏本还有生还之机,却被适时带援兵赶来的陈麟君从后方截杀。北雍主力折损过半,无力再战。
两月后,北雍乞降。两国持续数十年的征伐就此迎来短暂的休憩。
兵马大元帅陈远清凯旋,当朝陛下御驾出城二十里相迎。是夜,宣元帝于北郊大营设宴三日,为众将士接风洗尘,而立下首功的陈良玉却在跟随父兄回到庸都后,便被遣出军营,与母亲一道归还家宅内闱。
因着这副躯体是女儿身,饶是她立下如此军功,也无法在御驾亲临的洗尘宴上露面,更不要提受封赐爵。
迟暮之时,陈麟君的副将景明突然快马奔回府上,唤她即刻赶往北郊大营,言陛下召见。她便又匆忙扒了身适合面圣的衣裳,往北郊赶。
陈良玉起身跪拜,再行大礼,道:“陛下夸赞,臣女惶恐。定北一战,乃我父与将士们殊死拼杀、耗损了北雍的兵力与士气在前,吾兄率军援救、截杀敌军在后,军士们劳苦功高,臣女不敢擅专居功。”
“哈哈哈哈!说得好!”
宣元帝对她这番持重的说辞很受用,托盏一饮而尽,再与陈远清说道:“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左相荀岘的脸拉得比驴还长。
宣元帝连殒六个子女,如今只余下四子一女,江宁公主谢文希年幼且是女身自不必讲,四子中祺王谢渲已纳正妃,宁王谢洵愚痴,只剩鳏居太子谢渝与慎王谢渊婚事待商酌。
可慎王不争,无粲然之功绩,宣元帝提及婚嫁,诚然是动了再定太子妃的心思。
荀岘和陈远清不睦这件事在资历老的同僚那里不是什么秘密,二人同朝共事时荀岘凡事都要与陈远清争个高低。可偏偏宣平侯府与荀府坐落在一条街上,府邸大门恰好斜对着,这十六年陈远清坐镇北境不曾回来,他倒也乐得清静,这一回来岂不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不见门口见的,真是想想就觉得糟心。
如今看来糟心的事远不止一件,若陈远清之女成了太子妃,将来太子登基,陈家女便是皇后,自己岂不是要永远矮陈远清一头?
陈远清不咸不淡地道:“家中子嗣单薄,只有他们兄妹二人,麟君已娶妻成家,她母亲还想再留她在身边两年,婚配之事,不急。”
听到陈远清与宣元帝没有一拍即合,荀岘揩了把虚汗。
陈良玉也一脑门细汗,不是,谈论她的婚事怎么也没人问问她这当事人的意见?心思正在游离,宣元帝没再追述这个话题,斟酌片刻,开口道:“十六卫统领前些日子还乡了,你可愿任职啊?”
这话是问陈良玉说的。
她还没开口回话,荀岘的脸拉得更长了。
他敲了敲筷给邻座的右相张殿成一个示意。见张殿成无动于衷,提袍踮着步子跪倒在御座前,“陛下,我朝从无女子出仕为官之先例,这有违祖宗礼法,更忤天地规矩,此举不妥!陈家女有功,当奖,依臣之见,赐些女儿家钟爱的财帛珠宝,上等衣料,是为上策。”
陈远清整襟危坐,瞄了他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一眼,也道:“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说归说,神态肢体却没有要拦着的意思。
荀岘自然瞧得出来陈远清只是在跟宣元帝客套,假推辞。
果不其然,宣元帝摆手道:“诶,不合谁的规矩?朕说合规矩那就合规矩!”又复问陈良玉道:“朕问你话,可愿就职?”
陈良玉当即明了了局势,当即赶在荀岘再反对前抢了话,跪拜叩首:“臣女领命,叩谢皇恩!”
荀岘高喝道:“陛下不可!”到底是上了岁数,反应不如年轻人灵敏,陈良玉领命谢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完成后,荀大人的反对之声才乍然响起。
宣元帝颜色已有些不妙了,愠色道:“我朝律例有功当赏有罪当罚,朕论功行赏,怎的就违背了祖宗礼法天地规矩?”
荀岘道:“有功自然当赏,可女子入朝,旷古未闻,实乃牝鸡司晨,会招惹无妄祸端,请陛下三思!”说罢一脑袋扎地上,叩了个响头。
一把岁数,怪豁的出去,也不怕磕出个好歹,陈良玉心道。但倚仗着自己岁数长,朝中混了好些年的资历,便要卖老脸挡人前程,这又是个什么道理?牝鸡又不是没有嗓子,怎么就不能司晨了?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么想的?”宣元帝看着群臣正色道。
说罢片刻,又有几人相继跪倒在宴席中间的空地。宣元帝挥袍起身,威容尽显,目光极快地掠过众臣。众臣禁不住圣威压迫,纷纷低头,不敢直视犯上。也有不少人左顾右盼地张望,窥察着陈远清的神色。
陈远清坐视一切,不作声,再饮了一樽酒。
“朕要封赏,你们看宣平侯作甚?”宣元帝须臾间笑了,压着气指着堂下,“你们这群老臣,退敌之功,功在千秋!若她是男儿郎,当擢一军主将!你们跟朕讲不满?拿祖宗礼法压朕?”
底下阒然无声。
“右相,你是何意?”宣元帝扭脸看向迟迟不表态的右相张殿成。
张殿成正置身事外,打算看荀岘是怎样将自己作死的,突然被点到,匆匆起座,躬身道:“回陛下,臣以为,有才堪用,何拘男女?陛下圣意,臣无异议。”
“啧!”
荀岘忿忿然瞧了张殿成一眼,以示不满。张殿成亦回了他一个烦腻眼神。
宣元帝听完此番话脸色才缓和下来,面向陈良玉,道:“陈良玉,你看到了,”他抬手指过席间,“这桩事,你可敢接?”
她有何不敢?不是已经接过了吗?都谢过恩了,不作数?
那也无妨,再谢一次也不多。
于是她再叩三首,“臣女叩谢皇恩,必不负皇恩浩荡!”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去,篝火越烧越旺,酒香熏得人醉醺醺的。陈良玉终于可以落席,她落座在大哥身侧,将方才巷子里的疑窦说与他听,说罢还不忘告景明一状:“我想跟上去探个究竟,景明不让我去。”
席间有人全无心思再啖肉饮酒。
火舌贪婪地舔舐空气,将人的视野变得波动扭曲,太子谢渝不着声调地离席。
陈麟君听罢面色一肃,扯着她叫她跟过来。离篝火宴场远了,一个东宫卫着装的人脚步匆匆,与太子近身说了些什么。
“找到了吗?”太子问,神思灼急。
东宫卫摇了摇头,跪地待罪。
江宁公主身着便衣出宫,为免惹人眼目,只带了几个近侍贴身保护。日近晌午时,赏侍卫吃一盏酒的功夫,便再也寻不到身影了。
平日宫中规矩拘谨,今日大军回朝,是盛事,才特准她出宫一观。
谁知这一破例,便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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