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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冉是不在乎打量别人和被别人打量的,她有种长期生活在富足和幸福环境中的自信。
于是周冉不知道,她打量别人时眼睛亮亮的,像小鹿在观察世界,看人和看花看草是一个眼神,大部分人都不会察觉,察觉到也不会觉得被冒犯,但汪越是个对别人的眼光过分敏感的人。
他站在公交站台另一侧时偶然与周冉对视,后来便时常察觉到这道动物般的好奇眼神。
这道眼神不仅对他,也对整座南方县城,对教书老师,对打盹的中年人,也对蚂蚁对午后的柏油马路。
汪越是理科生,但他的过分敏感让他学会了更加隐蔽地观察别人,除了人,他也观察环境,但与周冉不同,他不是出于好奇去观察,他是出于自我保护去观察。
周冉不说话,他便也沉默。
中包已经开过城区,窗外的景色不再只有稀稀拉拉几栋建筑,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山林,绿意盎然,车窗卡了条宽缝,夏风呼扇着进入,竟然带来了沁人的凉意。
周冉在随身的帆布包里翻找着什么,很快她找到了一串白色的有线耳机。
她想独享这样的凉意和音乐,又不想让旁白的男生落单,挣扎了几下还是问出了口,
“听歌吗?”
周冉将有线耳机的左耳递给汪越。
汪越好像僵住了,随后伸出手接住耳机,
“谢谢。”
周冉将另一只耳机插进耳朵,没有挑选歌曲,正好是上次放了一半的粤语老歌,歌里唱风霜刀剑快意江湖。
周冉为这首歌的立意拍手叫好,没有对祖国未来花朵造成不好影响。
出了城区,这座城市的美丽才显露出来。周冉转头看车窗外的景色,夏风拂面,中巴正好穿过一片竹林,应和了歌里所唱,她有些兴奋地对汪越说:
“我刚刚看到了竹海!《卧虎藏龙》里的竹海!”
白色的耳机线落进周冉的黑发里,纠缠在一起。
周冉听见脑后汪越的轻声回应,
“嗯。”
“嗯”什么啊,周冉想,不会是睡着了吧?
中巴还在缓慢地向前行驶,两边的竹子在向后退,周冉靠着窗玻璃头一点一点,眼皮有些睁不开,睡意很快袭来。
短途中巴和过度疲累让周冉思绪混乱,许多人事物都在争相入梦,突然有颠簸袭来,半梦半醒的周冉被震醒。
“到了到了!下车吧!”司机的声音打破平静。
周冉还有些不适应,她缓过神来,自己正靠着汪越的肩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正,手后知后觉地摸向右耳,想拿下耳机,右耳没有想象中的不适和疼痛,她才发现耳机已经不再插在耳朵里。
她双手开始四处搜寻,同以前的每一次长途出行醒来一样。
身旁的身形动了动。
“在这里。”
汪越指了指周冉的帆布包,包口漏出两只耳机,耳机线顺着包带通向包内。
周冉连声道谢,跟着汪越往前走,到中巴出口时,汪越转身对周冉说:
“车费十块。”
“哦。”
周冉机械地从帆布包摸出十块钱交给汪越,前方的男生一并交给了司机,又利落地提上周冉的行李箱。
那是一个26寸的行李箱,里面除了日常用品外还有几本几乎没翻开过的专业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重量十足。
周冉虽说是一路拎过来的,到底有交通工具,地面也光滑可以拖行,而下了中巴后才是真正的挑战。中巴停车点外只有人行道,也只够人行,自行车和电动车也行,但她们运气一般,没有人路过。
人行道上是青石板和红的绿的砖块,周冉望着眼前提着她的行李箱不发一言只径直走的高中生,一句废话没敢多说,生怕对方反应过来反悔,沉默又满怀感恩地前行。
前方的男生本就挺拔高直,如此一来,高中生在周冉心中形象愈发高大了。
就当他是还了自己大三帮新生学弟搬行李去7楼,周冉默默在心中平了这笔糊涂账,虽然两者没有关系。
望月鱼村其实就是个小盆地,盘山公路绕村而行,最终在半山腰戛然而止,靠脚力或者更加机动的交通工具入村。村子历史悠久,形状像游鱼,因此叫了这个村名。
Y城多山,产名茶,大多数村子的经济型作物是茶叶,望月鱼村不同,它产盆景,盆景又多以罗汉松和梅花为主,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梅花。
这些是周冉的祖父母告诉她的,她的祖父母青年时代曾经来到这里插队,知青返乡后也改不掉小城的口音,周冉同祖父母一起生活,她的外婆外公时常回忆在村子里的生活,这导致周冉的普通话不仅有江边城市的印记也有这座江南小城的软糯。
如今是盛夏,村子里没有粉的白的梅花,但转过最后一个弯,遮天蔽日的绿意和粉墙黛瓦交相辉映,老式民居汇成河流,在梅花树海里静默。
有人在村口等着,看见周冉和汪越便冲他们扬了扬手机,周冉走近后,这个中年男子热情地同她握手,
“我是望月鱼村的村支书,李仁,你叫我李哥或者李支书都行,欢迎你来到我们村。”
“谢谢李支书。”
“怎么会想到来我们村做调查?你是江城人,怎么听说过我们这?”这个把POLO衫竖进西装裤里的支书笑得憨厚,
“我们村没什么名气。”
“不过在盆景圈子里还是有点名气点。”
他又补充道。
“我研究生方向是民俗,一直没什么研究头绪。我外婆外公年轻时候在这里下乡,常常提起这里,说起这里保留了许多传统民俗,我觉得凑巧,查了些资料发现这里的民俗研究不多,算是新领域,所以就来了。”周冉老实答道。
村道热闹了很多,不像刚才只有蝉在疯鸣,汪越依旧安静地走在他们身后。
“我们村子来过拍照的摄影师,买盆景的批发商,学人类学、园林建筑的也来过。”
“民俗学学生确实没有过。”李支书走得稳当,
“欢迎你来,我们村委会尽力给你提供帮助。
“谢谢李支书。”
周冉在车上的困意被太阳炙烤地所剩无几,虽然努力打起精神讲话却依旧懒洋洋。
谈话间到了一排二层小楼门前,门前有巨大的空地,李支书介绍说这就是村委会,农忙时空地也会被征用为打谷场,但这几年村里几乎没有人种水稻了。
周冉回头张望,行李箱在村委会门口,汪越已经离开。她没有在意,反正都在这村子里,下次见面时再道谢。
李支书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乡间老农,劲瘦黝黑,他年轻时便在这里驻村,同望月鱼村的村长一起管理村庄,说是村委会,其实办公楼里没有几个正经公务员,除了李支书和几个县城下来的干部,大多数职务都由一些精明能干且有些文化的村民兼任。
李支书同周冉介绍了村委会成员,大家互相认识后,有名中年妇女带着周冉穿过溪流,来到宿舍。
周冉对妇女道谢,戴着形似贝壳罩住整个脑袋的防晒帽的阿姨爽朗地笑笑:
“别客气,我是望月鱼村的妇女主任,你有事找我就行。”
周冉未来一个月的宿舍在二楼尽头,走廊阳台外是溪流,妇女主任边将钥匙左右扭动边叮嘱:
“这里还是安全的,隔壁住的也是女孩,县城宣传部的,上个月刚派下来,你们没事可以聊聊天。”
“不然你们年轻小姑娘要觉得无聊的。”
宿舍门开了,周冉将行李拎进去,
“谢谢主任!”
“叫主任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妇女主任的声音带着笑意,但她的帽檐太宽太深,周冉不知道她的表情。
“叫我刘姨好了!”刘主任似乎并不纠结“妇女主任“的名头。
村里的地皮没有那么值钱,房间很大,房间一角放着打包好的被褥,家具都是木质的,有点年头,但看得出来当时制作的时候很用心,书桌很宽,一米二左右的木床靠窗,周冉打开窗户,木窗外是一片树林。
“那也是梅花树,只不过现在是夏天,梅花谢了,我们这是观赏梅,也没有果子。”刘姨解释道。
“听说你是民俗学研究生?”刘姨虽然是妇女主任,但大多数时候的社会身份是农民,她的丈夫有一手剪裁盆景的好手艺。她麻利地检查房间以确认没有破损,
“真了不起,读到了研究生。”
“你要是想研究我们的盆景,可以来我家,我女儿现在读高中,也要她向你学习。”
“好的,谢谢刘姨,我很快就会去打扰您了。”房间有些灰尘,周冉准备等刘姨离开便开始收拾。
她又问刘姨食堂在哪,刘姨笑着告诉她村子里面没有食堂,并邀请她来自己家吃饭,周冉觉得不好意思,又同刘姨商量了她的伙食问题,确定了价格。一日三餐解决,周冉对这次田野调查终于多了几分信心。
妇女主任习惯性操劳家务,她从随身的手提袋拿出几块抹布正要开始打扫,周冉赶忙阻止,
“谢谢刘姨的好意,我自己来!”
“抹布可以给我就太好了。”周冉慌忙补充。
楼下有人在喊刘姨,刘姨打了声招呼又一阵风一样地离开了。
天花板上的大吊扇在旋转,房间整理好时烈日已被夕阳替代,柔和的黄昏来临。
与刘姨约好的晚饭时间也到了,周冉的房间在二楼一侧尽头,厕所在二楼的另一侧尽头,她拎着水桶和水盆去厕所,这些也是村委会为她准备的。
她将水桶里的脏水倒掉,又将水桶和没有用过的水盆洗干净。
周冉打量着厕所,才发现厕所就是个单纯的厕所和几个方便洗衣服的水池,根本没有淋浴间,她有些烦扰地将水盆接满水带去宿舍,稍微洗漱后周冉将散落的头发重新编好,便启程去了刘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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